发出声音,为了一种共同的命运丨妇女节特辑
那位女性的事件刚爆发时,我们的一位读者,曾和自己的母亲提起这事。她发现,母亲“有些愤怒,好像被冒犯了一样”,面对母亲的反应,她没有再说下去。
半个月前,在我们的文章评论区,她留下了母亲的故事:
(图源:《娜拉出走后,被卖到两千公里外》评论区)
我们联系了这位读者,还原了故事的全貌。车车的母亲唱歌天赋异禀,十几岁时被音乐学院录取,可就在母亲去学校报到的路上,她被哥哥从车上拽下来,拖回了家——为了几百块彩礼钱。此后,她逃婚、被拐、再婚、打工,生下了四个女孩。
车车发现,母亲精神出了问题,会在梦中抽泣着惊醒。而车车和三个姐姐,知道了母亲的经历后,再也不敢婚恋。车车在不同平台匿名发布母亲的经历,收到的却都是质疑与不理解,她甚至连倾诉的欲望也快要丧失了。
2月23日,随着第五次通报的发布,那个事件的热度逐渐平息。但对于更多的妇女而言,这仅仅是个开始。
妇女节前,一张字条出现在各大高校的电梯、自习室、卫生间:
“三八妇女节将至,当我们沐浴在阳光下的时候,有人仍在忍受着痛苦……我们是幸存者,可我们不是局外人。要知道有的时候,遗忘和淡漠是一种不应该的宽容。”
今天,我们歌颂波伏娃与金斯伯格,赞美打破偏见的勇敢者。我们看见越来越多的女性,发出声音,为了一种共同的命运。
我们也应该知道,这个节日,属于所有女性——光环不仅围绕在斗士与强者的身上,更应打在被损害、剥夺、抹煞的人们的头顶。
女性,不是隐忍的、沉默的,也不都是独立的、自信的。但在这两极光谱之间,是广袤的女性图景——她们平凡、脆弱、高傲、痛苦,她们没有大的名姓,但最值得,在这个妇女节被提起。
因为,她们共同组成女性的现在,也正构建着,我们的未来。
“不要女神的虚幻王冠,只要妇女的真实权利”——今天,不要忘记,她也是妇女。
消失的歌声
我听很多人讲过,妈妈唱歌很好听。
但在我的记忆里,“唱歌最好”的妈妈从来没有开口唱过歌。
有一天,妈妈在客厅,边择菜边看电视上的音乐节目。突然,她手上的动作放缓下来,眼神也怔住。
“这个嘉宾我认识的,当时乡里就我和她唱歌最好,要选一个去音乐学院上学。本来选的是我,可没能去,她是最后替代我去上学的(那个人)。”妈妈叹了口气,没再多说什么,端起菜盆进了厨房。
车车家里的葡萄架,夏天时她会和妈妈在葡萄架下
搭桌子吃饭。
(图源:受访者供图)
而这次错失,其实只是妈妈一生的一个缩影。我一直相信,妈妈的人生不该是现在这样。
上世纪六十年代,妈妈在东北出生。外婆生下了十几个孩子,妈妈是最小的那个。
但她并没有因此而获得更多宠爱,反而被当作家庭的累赘。此后的岁月里,妈妈一直怨恨外婆从未给她一分一毫的爱,不过在很多年后,外婆因病去世之时,收到消息的妈妈还是痛哭到起不来身。
外公去世得很早,我们家的收入也日渐微薄。同时,外婆又重男轻女,再加上家庭“成分”不好,导致妈妈一直没有机会读书,甚至无法识字,最终因此错过了一段感情。
在少女时代,妈妈喜欢的男孩参军入伍后,信件像雪片一样从军营飞来。但妈妈不识字,读不懂信,只能默默把它们收藏起来。
直到多年过去,她已为人母,才明白男孩在信中表明了心意,让她等自己退伍回家。可她知道错失的感情已不可追,也只好黯然抱憾。
小学时家附近的风景,那时车车和妈妈一起住。
(图源:受访者供图)
妈妈歌唱天赋异禀,年轻时在当地小有名气。十几岁时,音乐学院去当地招生,她雀跃着报名参加选拔,果然,顺利地被录取了。
但妈妈没想到的是,在去学校报到的路上,她被哥哥从车上拽下来送回了家。那时她才知道——为了彩礼钱,自己早已被哥哥们许配出去,要嫁给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。
妈妈不喜欢那个男人,也不想早早结婚。所以,她选择逃跑,用尽全力一路向南逃。但没跑多远,妈妈又被两个人贩子抓走了。
在极大的惊慌与恐惧下,她选择嫁给人贩子的朋友——一个贫穷的老光棍,最终定居在东南沿海。在险境中的妈妈看来,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,毕竟,谁又知道会被人贩子卖给什么人呢?
她不会想到,自己再见到家人已经是多年后。足足过了十多年,她才能攒到钱,从老光棍身边离开,回家探亲。
不受欢迎的女儿
我生长在红壤的东南沿海,妈妈来自黑土地的东北,中间隔了几千公里。我从小就有个疑问:妈妈是怎么来到我身边的?
妈妈为什么会嫁到这么远的地方?她是怎么生下我的?我的爸爸又去哪了?
我预感到这并不是一件高兴的事情,所以一直没有向妈妈发问。直到初三那年,二姐才告诉我完整的故事。
妈妈给车车做的炒土豆丝。
(图源:受访者供图)
在和老光棍结婚的那段时间里,为了补贴家用,妈妈要外出打工。这十几年里,妈妈多次怀孕,但因为没时间照料孩子,又不得不多次打胎。妈妈一直在怀孕、生子、怀孕、打胎之中不断循环。
最后,她还是生下了三个女儿,也就是我的三个姐姐。妈妈抚养我们长大。但实际上,她和老光棍完全没有一点感情,在多年的分居后,他们就离婚了。
在打工的工厂车间,妈妈爱上了我的生父。她没有一天不想逃离那个承载着痛苦回忆的地方,那个男人也应许她会一起远走他乡,相爱一生。
但当妈妈怀孕后才发现,生父其实早已有了家庭。因为自己的唯一儿子有唐氏综合征,不能“传宗接代”,他才想让妈妈给他生个健康的儿子。
知道真相之后,妈妈伤心不已,但还是坚持生下了我。做B超时,生父断言如果是女孩就打掉,幸好医生为保全孩子撒谎隐瞒孩子的性别,我才能平安出生。
发现我是女孩后,他极度失望,转头就跑。上小学时,他来看过我几次,而此后的见面就都被我拒绝了。
无法痊愈的心病
妈妈没有上过学,很难找到工作。和生父分开后,她独自一人,辗转各地打工养我,而我总是被寄养在亲戚家和托管班里,面对一张张新面孔手足无措。
为了方便照顾我,妈妈只能做些零散的工作,比如组装金属部件,或者在工地扛钢筋水泥。这些工作不但枯燥单调,还需要长时间低头弯腰、做重复性劳动。最后妈妈积劳成疾,落下了许多病根。
由于早年经历,妈妈的性格变得压抑而多疑。她经常惶恐着焦虑,即便在梦中也会抽泣着惊醒,有时甚至还会怀疑我要“害死她”。
我的三个姐姐都是妈妈和前夫的女儿,她们从小开始就需要承担很多生活压力,但从来都不向我抱怨分毫。妈妈精神状况不好,有时会向姐姐们讲很过分的话。但她们从不会还嘴,只是沉默着安抚妈妈,还在事后向我解释她的不易。
在我小学毕业之后,为了避免频繁转学耽误学业,我的监护人变成了二姐。在二姐和二姐夫的照料下,我的青春时代终于感受到家庭的温暖。但我和妈妈的关系一直都更像祖孙辈。她的确很疼我,但我们不会交流太多。
妈妈也会向我痛骂生父,我不时会想起她那时的神情。前些天,我和妈妈提起徐州“小花梅”一事,她有些愤怒,好像被冒犯了一样,我也没有再说下去。
小学毕业时,车车和妈妈逛广场,经常会看到很漂亮的
夜光风筝。拍下这张照片后一个月,车车就离开妈妈,跟随姐姐生活了。
(图源:受访者供图)
共享的命运
我上学时常常听说,周边某一家的妈妈也是被拐来的。
我现在生活在东南沿海的一处地区,这里重男轻女现象非常严重,一些婚俗很不尊重女性,彩礼也很高。
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妈妈的经历所影响,大姐至今没有婚恋。妈妈总是对我们说,婚姻的本质就是让每个男人都拥有合法的奴隶。每当有亲戚打听大姐的婚恋情况时,她总维护着姐姐,对发难的亲戚大发雷霆。
但其实,妈妈也一直都渴望着一份属于自己的美好感情,想有机会读书唱歌,活得轻松一点。她之前也遇到过心动的对象,可只会偷偷跟我说,“妈妈配不上人家。”
不知何时开始,我也丧失了对婚恋的兴趣,平时也不知道怎么去和男孩子讲话。
我曾经在其他平台上匿名发布过母亲的经历,但收到的回复却大部分都是质疑、不相信与不理解。久而久之,我甚至连倾诉的欲望也快要丧失了。
初中毕业后,车车去探望妈妈,妈妈给她做了面条吃。
(图源:受访者供图)
不过,我还是相信爱会降临在我们身边,事情也会慢慢好起来。
现在,二姐三姐婚姻幸福,大姐也过着平静的生活。而即将高考的我正努力备考,准备读中文系,最好能考到东北——妈妈的故乡。
妈妈也终于有了自己的爱情,在新疆与伴侣相识结婚。目前,她在西北从事农业工作,每天都在认真进修,尽管她不善言谈,但有时还是会主动和我通电话交流学习心得。
这令我感到很欣慰,在这片既非家乡也非成长地的陌生世界,她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美好生活。
我很爱我的妈妈和姐姐们,也知道她们同样深爱着我。我们其实一直相依为生,命运牢牢地扭在一起。
我始终记得,那一天深夜,妈妈突然哭着打电话给我,“别觉得你一直在拖累我,其实是我离不开你啊。”
实现性别平等,是条漫长的道路。它关乎太多:政策与法律的保障、文化痼疾的移除、学校与家庭教育的革新,乃至大众传媒的迭代。
它需要所有性别的共同努力。需要我们将偏见的目光从伴侣、孩子、同学身上移开,需要每个人将这种凝视,从自己身上移开。更需要我们将关注、倾听与保护,移到那些“也是妇女”的人身上。
因为我们共同经历着一个现在,共同享有着同一个未来。
附:小字条全文
“地下经济的女人市场,女人股份公司,说穿了不过是历史的倒退,是古老的罪恶在新的时代的复苏。”
——《古老的罪恶》
三八妇女节将至,当我们沐浴在阳光下的时候,有人仍在忍受着痛苦。她离我们并不遥远,拐卖也不是虚构的血腥故事。每一起拐卖妇女的事件,都值得你我关注——我们是幸存者,可我们不是局外人。要知道有的时候,遗忘和淡漠是一种不应该的宽容。
不要忘记。嘤其鸣矣,求其友声。
她即是我,我即是她。
祝各位女性,妇女节快乐、自由、健康、幸福。
今日互动
看完这个故事,你有什么想对车车说的?
今天是妇女节,你想对身边的女性说什么?
撰稿 | 马 Fountain
编辑 | 小毁 晨曦 达生
排版 | 刘晨希 六一
视觉 | 量子苏打
校对 | 六一
刘文利性教育工作组 出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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